【48812】沈从文是不赞成命题作文的!

时间: 2024-07-13 08:32:47 |   作者: 折叠箱

  咱们心目中汪曾祺,是个爱吃、会吃、爱玩、会玩的“日子美学家”。但许多人不知道的是,拿手写美食、写草木的汪老,写起人来也颇有意趣。

  今日和咱们伙儿一起来共享汪曾祺书写老舍、沈从文、金岳霖及闻一多的文字。先生写先生,公然饶有风趣,极为通透。

  ※老舍先生爱喝茶,喝得很勤,并且很酽。他曾告诉我,到莫斯科去开会,旅馆里却是为他特备了一只暖壶。可是他沏了茶,刚喝了几口,一转眼,服务员就给倒了。“他们不知道,中国人是一天到晚喝茶的!”

  ※老舍先生极端爱重齐白石,谈起来时总是充溢爱情。我所知道的一点白石白叟的逸闻,大都是从老舍先生那里听来的。老舍先生谈这四幅里原来点的题有一句是苏曼殊的诗(是哪一句我忘记了),要求画卷心的芭蕉。白叟踌躇了好久,总算没有应命,由于他想不起芭蕉的心是左旋仍是右旋的了,不能胡画。老舍先生说:“白叟是仔细的。”老舍先生谈起过,有一非必须拍齐白石的画的电影,想要他拿出几张满意的画来,白叟说:“没有!”后来由他的学生一再压服发动,他才从画案的缝隙中取出一卷(他是木匠身世,他的画案有他克己的“音讯”),外面裹着好几层报纸,写着四个大字:“此是废纸。”翻开一看,都是惊人的创造——便是后来纪录片里所拍照的。

  ※老舍家的芥末墩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芥末墩!有一年,他特意订了两大盒“盒子菜”。直径三尺许的朱红扁圆漆盒,里边分隔若干格,装的不过是火腿、腊鸭、小肚、口条之类的切片,但都很精美。熬白菜端上来了,老舍先生举起筷子:“来来来!这才是真实的好东西!”

  ※老舍先生是历届北京市公民代表。当公民代表就要替公民说话。曾经公民代表大会的文件汇编是把代表提案都印出来的。有一年老舍先生的提案是:期望政府处理芝麻酱的供给问题。那一年北京芝麻酱缺货。老舍先生说:“北京人夏天离不开芝麻酱!”不久,北京的油盐店里有芝麻酱卖了,北京人又吃上了香馥馥的麻酱面。

  ※沈先生是不赞成命题作文的,学生想写什么就写什么。但有时在课堂上也出两个标题。沈先生出的标题都很具体。我记住他曾给我的上一班同学出过一个标题:“咱们的小院子有什么”,有几个同学就这个标题写了非常好的散文,都宣告了。他给比我低一班的同学曾出过一个标题:“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”!我的那一班出过些什么标题,我倒不记住了。沈先生为什么出这样的标题?他认为:先得学会车零件,然后才干学拼装。我觉得先作一些这样的片段的习作,是有优点的,这能够训练基本功。现在有些青年文学爱好者,往往一上来就写大作品,篇幅很长,而功力不行,原因就在零件车得少了。

  ※沈先生的讲课,能够说是毫无体系。前已说过,他大都是看了学生的作业,就这些作业讲一些问题。他是通过一番考虑的,但并不去翻阅许多参考书。沈先生读许多书,但从不引经据典,他总是凭自己的直觉说话,历来不说亚里士多德怎么说、福楼拜怎么说、托尔斯泰怎么说、高尔基怎么说。

  ※沈先生讲课时所说的话我简直全都忘了(我这人历来不记笔记)!咱们有一个同学把闻一多先生讲唐诗课的笔记记住极具体,现已收拾出书,书名就叫《闻一多论唐诗》,很有学术价值,便是不知道他把闻先生讲唐诗时的“神情”记下来了没有。我如果把沈先生讲课时的精辟见地记下来,也能成为一本《沈从文论创造》。惋惜我不是这样的有心人。

  ※沈先生称自己的学识为“杂常识”。一个作家读书,是应该杂一点的。沈先生读过的书,往往在书后写两行题记。有的是记一个日期,那天气候怎么,也有时发一点慨叹。有一本书的后边写道:“某月某日,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,心中非常伤心。”这句话我一向记住,可是一向不知道是啥意思。大胖女人为什么使沈先生非常伤心呢?

  ※沈先生在日子上极不考究。他进城没有正派吃过饭,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号对面一家小米线铺吃一碗米线。有时加一个西红柿,打一个鸡蛋。有一次我和他上街闲逛,到玉溪街,他在一个米线摊上要了一盘凉鸡,还到邻近茶馆里借了一个盖碗,打了一碗酒。他用盖碗盖子喝了一点,其他的都叫我一个人喝了。

  ※沈先生有时拉一个熟人去给少量爱好文学、写写东西的同学讲一点什么。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。他讲的标题是“小说和哲学”。标题是沈先生给他出的。咱们认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。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响,定论却是:小说和哲学不要紧。有人问:那么《红楼梦》呢?金先生说: “《红楼梦》里的哲学不是哲学。”他讲着讲着,遽然停下来:“对不住,我这里有个小动物。”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领,捉出了一个跳蚤,捏在手指里看看,甚为满意。

  ※金先生教逻辑。逻辑是西南联大规则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,班上学生许多,上课在大教室,坐得满满的。在中学里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识,大一的学生对这课很有爱好。金先生上课有时要发问,那么多的学生,他不是都叫得上姓名来——联大是没有点名册的,他有时一上课就宣告:“今日,穿红毛衣的女同学答复问题。”所以一切穿红衣的女同学就都有点严重,又有点振奋。那时联大女生在蓝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种习尚。——穿蓝毛衣、黄毛衣的很少。问题答复得流利清楚,也是件出风头的事。金先生很留意地听着,完了,说:“Yes(对)!请坐! ”

  ※金先生是个单身汉(联大教授里不少光棍,杨振声先生曾写过一篇游戏文章《释鳏》,在教授间传阅),无儿无女,可是过得自得其乐。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(云南出斗鸡)。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,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。他处处网罗大梨、大石榴,拿去和其他教授的孩子竞赛。比输了,就把梨或石榴送给小朋友,他再去买。

  ※联大到云南后,先在蒙自待了一年。闻先生还在专注治学,把自己整天关在图书馆里。图书馆在楼上。那时不少教授爱起斋名,如朱自清先生的斋名叫“贤于博弈斋”,魏建功先生的书斋叫“学无不暇簃”,有一位教授戏赠闻先生一个斋主的称号:“何妨一下楼主人”。由于闻先生总不下楼。

  ※楚辞班人不多。闻先生点着烟斗,咱们能抽烟的也点着了烟(闻先生的课能够抽烟的),闻先生翻开笔记,开讲:“痛喝酒,熟读《离骚》,乃可认为名士。”闻先生的笔记本很大,长一尺有半,宽近一尺,是写在特制的毛边纸稿纸上的。字是正楷,字体略长,一笔不苟。他写字有一特色,是爱用拙笔。他人用过的废笔,他都搜集起来。拙笔写篆楷蝇头小字,真是一个功夫。

  ※我颇具歪才,善能胡诌,闻先生很赏识我。我曾替一个比我低一班的同学代笔写了一篇关于李贺的读书陈述——西南联大一般课程都不考试,只于学期终了时交一篇读书陈述即可给学分。闻先生看了这篇读书陈述后,对那位同学说:“你的陈述写得很好,比汪曾祺写得还好!”其实我写李贺,只写了一点:他人的诗都是画在白根柢上的画,李贺的诗是画在黑根柢上的画,故色彩特别浓郁。这也是西南联大许多教授对学生鉴其他规范:不怕新,不怕怪,而不尚平凡,不喜欢随声附和,只抄书,无创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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